阿尔博特在水底睁开双眼。
他并不总是跟着暗之战士的,不如说很多时候他们还是各干各的事。暗之战士倒是不怎么在意这方面,不如说更多时候他对阿尔博特的加入表现出的都是直率的欢迎。反倒是阿尔博特这边,不知怎的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他当然不是反感暗之战士……不过暗之战士尊重他的一切行动和想法。若是阿尔博特在,他便时不时地给曾经的英雄递个眼神;若是阿尔博特不在,就待到两人下次在悬挂公馆相见时,刻意作出一副遗憾的模样来,跟他说:这次你不在可是亏大了……进而将他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随意地拾捡过来给阿尔博特看。他们总是保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相处,他们无话不谈,却并不是总那般亲密。
然而今天暗之战士的目的地是孚布特……如今被称作伊尔美格的地区。
幽灵百年前的回忆忽然从余烬中猛烈地燃烧起来,催促着阿尔博特去到那里,见证这座城邦如今的模样。
于是他跟上了暗之战士的脚步。
不得不说伊尔美格与曾经的孚布特真是大不相同……那些妖灵和水妖都是怎么回事啊?曾经的英雄心里泛着嘀咕,看着暗之战士被不识善恶的生灵折腾得团团转,不由得有点郁闷。但还只是郁闷的程度而已,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
而当水妖族突然说要把暗之战士“留下”的时候,眼看着暗之战士瞬间被水吞没,甚至都没来得及留下一个眼神……这个熄灭已久的幽灵久违地品尝到了盛怒的滋味。
意识到的时候,阿尔博特已经遵从着自己下意识朝暗之战士伸出的手,一同进入了水中。
阿尔博特在水中呼吸。
他能感受到环绕周身的水并非普通的湖水,而是充斥着水妖族的魔力。若他如今不是幽灵之身,方才纵身跃进水中的动作就过于鲁莽了……尽管他并不会受到影响,已死之人何谈性命之忧,但阿尔博特能够确信,但凡换作是任意一个普通人,多半就已经被水妖族彻底地“留下”了。他对暗之战士的身手是有了解的,可暗之战士再强,终归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在这充斥着魔力的水中待久了的话,谁都没法保证会发生什么。在这一刻阿尔博特甚至一时间没能想起自己身为一个幽灵也给不出什么实际性的帮助这件事,只是游荡在水中寻找方才他未能抓住的那一身黑铠。
他在不远处的水底看到自己找的人——当然会沉下去了,毕竟铠甲的重量可不是闹着玩的……?
阿尔博特的呼吸在水中停滞。
暗之战士并未像他想象的那样,昏厥了过去、性命垂危或是身陷囫囵而挣扎,都不是。暗之战士口中均匀地吞吐着气泡,看到阿尔博特的身影而略微勾起嘴角向他游去,游动的姿态自在而……优雅。是的,优雅。
阿尔博特怔怔地看着暗之战士腰部以下的身体。那里再不见了沉重的黑铠和有力的双腿,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长的鱼尾。方才暗之战士就是摆动着这条鱼尾,优雅地向上浮水来往阿尔博特的身边。日光穿透水面投至水底,落到他湛蓝的鳞片上泛出清澈的光。阿尔博特无法解释自己所见到的一切,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起许久许久之前,在他还作为一介冒险者旅行于世界各地时,任妲·芮在炊火边弹唱的人鱼的歌谣。
从未有人见过人鱼。没有人能够证实人鱼的存在,尽管人鱼的传说从未消失。
然而,阿尔博特看着暗之战士,那个人已经游到了自己身前——他想不到其他的解释。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所见的一切是真是幻。水妖族向来善于玩弄幻术,他当年就在这上面吃过苦头。绝大多数的法术都不会对如今的他生效,方才跃入水中的时候也是被焦急冲散了警惕。或许他早已被趁虚而入,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只是水妖族编制出的幻景而已?
——有什么冰凉的触感落在脸上。
阿尔博特回过神,一片闪着光的蓝色占据他的视野。暗之战士抬起鱼尾拍了拍他的脸。
“原来这样也能干涉。”暗之战士饶有兴致地抖抖尾尖,不同于鳞片的柔软触感扫过阿尔博特的耳廓。若他不是一个幽灵,哪怕现在正身处于冰凉的水中,多半也已经是满脸通红……阿尔博特伸手去抓暗之战士的尾巴,人鱼灵活地从他掌中滑走,甚至还坏心眼地绕着他转了个圈。湛蓝的颜色在阿尔博特周遭游走,幽灵看到人鱼灰蓝色的双眼,忽然想起自己与他初见时,那时顶着暗之战士这个名号的人还是阿尔博特,而站在他对面的光之战士有着清澈湛蓝的双眼……与他的鱼尾别无二致的颜色。
但如今暗之战士的双眼已经被岁月磨淡了。
“你眼睛的颜色好像变了。”阿尔博特突然开口。
暗之战士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大概吧,我没太注意。”
“……尾巴的颜色,跟你以前的眼睛很像。”
暗之战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尾巴。
“我倒是觉得跟你挺像的。”
是这样吗?幽灵也无法断言。
镜子映照不出一缕残存以太的身形,上次看到自己面容的记忆已是久远的百年之前。尽管同时期的冒险回忆仍然鲜明,但对于镜中的自己,或者说只跟自己相关的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早已模糊不清。
若没有暗之战士的出现,想来随着时光流逝,他的一切都终将会被模糊吞噬吧。
“阿尔博特?别发呆了。虽然我在水里待多久都行,但这水有魔力,还是别久待了。”
暗之战士朝他伸出手:“难不成不会游泳?”
“怎么可能。我可是幽灵,想游多快就能多快。”
“幽灵和人鱼的游泳比赛吗?听上去还挺像那种歌谣的。”
暗之战士没有对鱼尾的出现多说一句。
所以阿尔博特没有多问他哪怕一句。
他们憋着一口气猛地浮上水面,挣开水妖族魔力的束缚爬上岸边,等到身上的干涉感褪去,才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暗之战士的鱼尾在陆地上不是很方便移动,所以他们也没有走出太远,只是姑且找了一个不会接触到水的地方开始晒太阳。暗之战士将鱼尾舒展开来,似乎有些不适应草叶摩挲的感觉而缩了缩肩膀。
随着水痕一点点被晒干,鱼尾也逐渐从他身上褪去,他原本的——该这样说吗?没人知道究竟哪边才是“他原本的”。阿尔博特看到两条光裸且布满伤痕的,他所熟悉的属于暗之战士的双腿。暗之战士的下体不着片缕,本人看上去对这个状况也并不感到吃惊,自顾自地从背包里翻出贴身的衣物和暗黑骑士的铠靴来往身上套。他如此坦然倒让身边的幽灵有些不自在,虽说他们都是男的,平日里在悬挂公馆的接触也不少,但阿尔博特还是把头扭向一边,待到耳边铠甲碰撞的声音消失之后才转回目光。
暗之战士已经穿戴整齐,安静地坐在幽灵身旁。他正在收拾刚刚被他自己翻乱的行囊,两条长腿肆意摊开在草地上。无尽光笼罩下的天空最不缺的就是日光,只这么一会他身上就已经看不出半分湿润的痕迹。阿尔博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腿上,黑色的重铠包裹着他未曾言说的事。那里再看不出半分鱼尾的痕迹……就好像,方才水底的一切只是幽灵在漫长漫长的岁月中所做的,不知第多少个荒谬不经的梦而已。
“阿尔博特?”
阿尔博特连忙回过神来,漆黑铠甲的英雄已经整理好行囊,站在他眼前疑惑他方才的走神。
“抱歉,想到了些事。我们走吧。”
暗之战士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直把幽灵看得后背都有些发毛——原来人死后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吗,阿尔博特甚至感觉有点哭笑不得。男人一言不发地凝视了他半晌,在阿尔博特准备出言抗议的上一秒忽然笑起来,从腰间解下饮水的水囊,用水打湿自己的小腿。自他的脚尖开始,又开始隐隐地透出鱼尾的蓝色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说,“不是妖灵或者水妖的恶作剧之类的。”
“我没跟那么多人说过。要替我保密啊,阿尔博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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