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伊谢尔伦要塞攻略战的作战大纲只要五分钟，但为敲定各种细节，他们反复磋商直至次日清晨。后勤兵送了些简餐供熬通宵的长官果腹，有煎饼、香肠、荷包蛋和咖啡，而华尔特·冯·先寇布上校在准备喊人续杯时才留意到，舰队司令面前的咖啡一口没动，甚至连杯子都被推离手边的位置。
“对鄙处的咖啡过敏吗？”
抛出这个问题的目的，更多还是出于好奇，至于语气问题，只是时代让人变得玩世不恭而已。
年轻先寇布三岁的长官没有将这句闲话当成挑衅，反倒一本正经、客客气气地道歉：“的确是有些对不住后勤人员的殷勤招待……但在饮料的口味上，比起咖啡，我更中意红茶。除此之外，其他都很美味。”
这倒不像假话，因为香肠、鸡蛋和煎饼他吃得渣都不剩，连漏到手指头上的蛋汁都被舔过了。
于是先寇布随口又问：“理由呢？”
“呃，大概因为后者有甘甜的余味。”说着，这位名叫杨威利的青年提督拨弄着自己略显凌乱的黑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事实上，这是相当有所保留的礼貌回答，因为彼时两人尚还陌生。要等后来厮混熟了，才知道这人对咖啡的偏见有多根深蒂固。但在宇宙历796年，于那暮春之日晨之时，有人凭着虚伪假面下的羞涩笑容成功混过了一次随机发动的测试。
而后他们便忙于紧锣密鼓的四次模拟演习。期间，先寇布倒也见缝插针的向才履新的顶头上司引荐了几名得力手下。先寇布的容貌并非短命薄禄之相，但兵器无眼，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既然这位不似前几任那般混蛋，甚至看着还有几分顺眼，就不妨把心腹在其面前挂个号，至少日后不用担心他卡着继任者的升迁报告不签字。倒不是贪图军衔，而是同阶级绑定的权限确实很有必要。
“下官是做了快五个月的代理联队长后才得以转正的。”说着，先寇布放下手中的纸杯，落点位置比它被举起时距离另一只装红茶的同类更近了些。
“是第六次伊谢尔伦攻略战？”杨将视线从伊谢尔伦要塞地形立体图像偏移到先寇布身上，稍停之后，才叹了口气，道，“那场战役我也有参与，可惜当时未能同贵官结识。”
“要是可以再早点同阁下遇见就好了。”先寇布早已习惯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包裹真实的心情，就好像开口讲话时平视身前之人黑色的眼睛，只是出于对长官的尊敬。
“是啊，是可惜。最近这次模拟演习中，我们花费的时间还是比预案要长些，还是要烦请贵官再找出条可以更快控制中枢指挥室的路线。”
“这是阁下的责任范畴吧？”
“让部下的才能充分施展才是长官该做的事。再说，空间定位能力这个问题……老实讲，我下立体西洋棋的本事有点一般。”
听着做上司的音量从振振到蚊蚋，先寇布不禁莞尔：“其实我也不擅对弈，比起来打牌更有意思。”
“好极了，以后可以偷闲较量下。”
较量什么呢？棋艺、牌技还是别的呢？先寇布想了想，终于为杨指出他早先便看好的捷径，非常冒险，但却值得铤而走险。而借着靠近的机会，他随手又将自己的咖啡推得离杨的红茶更近了些。
黑发黑眼的青年双手抱肩，歪着脑袋，眉心微皱，始终凝视着立体地图，似乎专注于思考，无暇他顾。就算开口讲话也是为了检讨方案漏洞。虽然也有甩出一句类似“艺高人胆大”的夸奖，可是声音低得简直跟自言自语一样。
他好像完全没有留意先寇布的小动作。既没有端起杯子喝茶，更没有将杯子移走。和刚才一样。
“在不经意间移动茶杯位置”， 这是个测试与对方距离感的小技巧，得传自很多年前先寇布交往过的某位女性。时过境迁，对方在脑内残留的印象越来越少，虽然还记得对方的职业是给部队新兵做心理评估的精神科医生，但名字、相貌和性格都已想不大出来，倒是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时的某些闲谈却始终不曾淡忘。
这么轻易就决定交付信任了吗？
这么快就纵容他人放肆地侵占自己的空间吗？
被人擅自缩短彼此的安全距离，却完全不知反抗吗？
碰上这样的人做上司，身为部下似乎更难放心了啊……
应该再稍稍多点戒心的……
然而换个角度想，在试探对方底限的同时，自己又何尝不是急不可耐想要靠得更近呢？
所以他该如何是好啊……
一次又一次推演后，终于到了动真格的时候。
先寇布临动身前，见到杨威利以一个并不雅观的坐姿缩在椅子上。帽子歪歪地挂在他鸡窝一样的头发上，眼底也是青黑一片，只有领巾倒还端整严实。
先寇布不禁有些庆幸，此刻来辞行的只有自己一人，毕竟他也不敢保证人人都能像自己一样，面对这样的舰队司令还能保持满心信任。
在交代过最后几点注意事项，再次核对时间和暗号，并表达了对行动顺利、全员平安归来的祝祷后，做上司的似乎再找不到别的话同先寇布说了。两个人一起陷入短暂而尴尬的沉默中。
“您是不是还少讲了一句？”先寇布的耐性头一次出现一丝裂痕。
“什么？”
“比如，‘祝你武运昌隆’？”话音才落，先寇布便窥见杨的嘴角向下撇了一个微小的角度。终于触碰到底限了？
“是这样吗，作战前要听到这句话才行，这是您的开运习惯吗？”
军人大多迷信，因为战场上旦夕祸福，所以多少需要些小小的仪式来乞求冥冥中的幸运。
“并非如此。”
“那么，依照上校的习惯，该怎么做呢？”
先寇布第一次从这位年轻的司令官脸上，发现了接近凝重的表情。眼前之人似乎当真将这种可有可无的细节放在心上，而且还努力思考到这种地步了。
看着这人认真的神情，蔷薇骑士忽然生出了逗弄的心思。
“阁下或许听说过，我祖上曾是那边的穷贵族。在我出生的地方自古流传着一个成规：在同上战场的人告别前，为乞求对方平安，要拥抱三次，亲吻三次，然后说‘我会等着你’。”
微笑在帝国流亡贵族子孙俊朗的面容上荡开涟漪。但此时先寇布的笑容里其实颇有恶作剧的成分，稍作留意便不难发现。
然而杨威利却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大气，似乎因为这口气抽干了胸中雾霾，脸色同心情都一起晴朗起来。
“可惜我性别不对呀。”
“欸？”现在轮到先寇布愣神了。
“我记得以所谓成规来说，扮演这个重要角色的是女性为主吧。用眼泪和哭声送别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女性作为母亲、姐妹和心上人只要同士兵拥吻三次，然后说‘我等着你’就好。至少帝国边境一些地方是这样的。”
前帝国人不由仰头悲叹：“阁下身为同盟的提督，为什么对敌国的乡下习俗如此熟悉啊！”
“我也忘了什么时候从书上看来的。”杨笑着耸了耸肩，又歪着头想了一会，口中小声嘟囔，“不过，记得只要是家中长辈的话其实都可以……嗯，身为舰队司令，也算是‘一家之长’了吧……”
说完，他收敛起笑容，走到先寇布身前，张开手臂拥抱这高个子的壮年绅士三次。而每次环住对方肩膀时，嘴唇也跟着落下，第一次是额头，而后轮到左右脸颊。因为身高差距，还稍稍踮了脚尖。也是因为这番举动，他头上那顶黑色扁帽终于挨不住，掉落在地板上。
“我等着你。”
“……”
“我等着你。”
“……”
“等你回来，我请你喝酒？”
“阁下不是最喜欢红茶吗？”先寇布这次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尽管微微有些喑哑。
“偶尔酒精的排名会在茶叶之上。”
“我对此真心期待。”说完，第十三任蔷薇骑士团团长弯腰捡起上司的军帽，将它戴回原主人头上，并小心地整理了下位置。
两个人这才相互敬了一个军礼。
“那么，下官这就出发了。”
“嗯，我等着你。”
走出门后，先寇布才松开攥着的拳头。他背靠着走廊的墙壁，面向瞭望窗，安静地吐纳呼吸，褐色的眼睛里倒映着黑暗的宇宙与灿烂的星光。像这样沉默伫立了一阵，先寇布忽然抬手用汗湿的掌心挡住了双眼。他耳朵里满满都是自己鼓噪的心跳声，方才涌上胸膛的冲动此时此刻仍在烧灼他的灵魂，好像美酒入喉一样辛辣而温暖。
或许在口头上被占了个不大不小的便宜。
先寇布心想。
这可如何是好，该多些戒心的。
先寇布想了又想。
被环住肩膀时，被亲吻时，被在耳边低语时，心中升腾起来的，不只是期待而已。
而是更深沉更炽烈，潜伏在希望之下的东西。
FIN
备注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只是要你苦苦地等待， ……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死神一次次被我挫败！ 就让那不曾等待我的人 说我侥幸──感到意外！ 那没有等下去的人不会理解── 亏了你的苦苦等待， 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 从死神手中，是你把我拯救出来。 我是怎样在死里逃生的， 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明白── 只因为你同别人不一样， 你善于苦苦地等待。
这是西蒙诺夫《等着我》的最后几句。 据说俄文中此诗第一句并不是祈使句，而是一个假设关系的条件复句，意思是只要你等我，我就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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