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泉一回家就急匆匆地打开电脑上了Zoom,一边脱外套一边说:“抱歉,出了点状况刚到家,你们说到哪里了?”
屏幕里青叶城西众人沉默不语,齐齐低头瞥那个面积最大的视窗。
及川仰头猛灌可尔必思,然后把空了的啤酒杯往桌上一敲,像醉鬼那样叫嚷:“离婚!这次一定要离婚!”
岩泉挂好外套,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终于坐到电脑前,有些怀念地感叹:“离婚啊……好久没听你这么说了,五年?”
“十年了吧。”花卷补充。
“好像也没那么久……七年吧?”国见回忆。
于是他们开始讨论及川到底是什么时候不再把离婚挂在嘴上的。
及川一脸难以置信,用手指戳电脑屏幕说:“哈?你们的关注点也太歪了吧?”
青叶城西第三百二十八次线上聚会,又名及川彻安抚大会,就这样拉开序幕。
“所以,”大会代表岩泉好整以暇地开口,“这次牛岛又做了什么呢?”
及川眼神躲闪,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小牛若他……好像生气了。”
“生气?”“那个牛岛?”“不可能吧!”众人不可思议地回应。
“咳咳。”岩泉打断了骚动,“那你这次又做了什么?”
及川炸了,质问道:“小岩你到底是哪边的啊!怎么听起来像是我做错了一样!”
“那你说牛岛为什么生气啊?”岩泉反驳。
及川的气焰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但还是强撑着嘴硬:“谁知道他……”
“要是牛岛真的生气的话八成是因为你啦。”花卷说,“你去哄哄嘛。”
及川冷酷地说:“哼,我才不要。”
“当心牛岛气到跟你离婚哦。”松川凉飕飕地补刀。
“他敢?!”及川拍桌狂怒,“他要是敢提一个字我就——”
“你就?”众人齐声发问。
“我就……”及川说不出了。
他垂下双肩,神情变得有点落寞,用食指一下一下地推啤酒杯底部,好像只是随便找件事情做做来逃避现实。
及川缄默了很久,没人催他。
“我哄过的。”他突然低声说。
屏幕里没人出声。
“我哄过的。”他又说。
及川和牛岛结婚12年,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算多。刚结婚那几年确实鸡飞狗跳,后来磨合好了也就凑合过了。
及川觉得一见面就吵架没意思,还不如做爱。
很多人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结婚。
在牛岛第一百次对及川怒吼着挂掉的电话干瞪眼时,他的队友曾开玩笑问:“你要不要换一个乖一点的宝贝啊?”
“你别再这么说了。”牛岛拧着眉头,语气凝重得像是警告:“我很喜欢我的‘宝贝’。”
队友没想到牛岛能说出这种话,目瞪口呆。
牛岛是一根筋的人。他可能永远无法理解及川为什么生气——就像他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有多么动人——但他会学着不去做让及川不开心的事情。
至少36岁的他不会再劝及川来华沙当助理教练。
所以当及川在牛岛身边感到不那么舒服时,他很快就察觉了。助理教练不算忙,及川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从阿根廷飞到波兰。
他不知道牛岛为什么跟他说话老是走神,有时还会露出很可怕的表情,但他也不是不可以履行一下伴侣的责任。
及川落地的那天,牛岛作为客座教授去华沙大学演讲。
及川戴上黑框眼镜,穿着连帽卫衣和破洞牛仔裤,悠哉悠哉地晃进学校。他靠纯真无邪的笑容取得女孩子的信任,借了她的卡通过教学楼闸口。
“你等等哦。”及川在保安身后把卡还给她,指了指一楼的咖啡店,“喜欢喝什么?就当是谢礼啦。”
小姑娘忙摇头说不用。
“要的要的,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上课肯定就迟到了。拿铁可以吗?有乳糖不耐受吗?”及川微蹲下身子直视她,轻声细语地问。
小姑娘局促地说都可以的。
五分钟后,她捧着咖啡脸红红地问:“你是哪个专业的啊?”
及川愣了一下,迟疑地开口:“呃,体育……管理?”
他摆摆手,转身快步离开,听到身后的人困惑地自言自语:“我们学校有这个专业吗?”
直到上了三楼,及川才忍不住笑出来。虽然骗了别人很不好意思,但及川大人果然永远十七,魅力十足。
及川踩点找到教室,大摇大摆地从最后一排走下去,在牛岛眼皮底下坐到第一排正中。
牛岛的表情像是被及川用生日蛋糕砸中了脸。
“早上好♪牛岛老师♪”及川眨了眨眼,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及川你怎么……”
上课铃打了。
“牛岛先生,差不多该……”旁边的老师提醒道。
牛岛看了及川几秒,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走回讲台打开了幻灯片。
及川根本没听牛岛讲了什么。他先在心里对牛岛的穿着打扮评头论足了一番,然后问后面的同学借了纸笔,意犹未尽地写起小纸条来。
过了一会儿,及川隐蔽地把纸竖起来,上面写着一句涂黑的大字:
“为什么不穿上次一起买的西装?”
牛岛扫了一眼,若无其事地面对学生继续讲话。
及川又写:
“今晚你做饭!(三秒内不拒绝就算你答应了)”
牛岛放了一段视频,走下讲台,背靠在第一排桌子上,侧着脸无声地问:“想吃什么?”
“法式鹅肝。”及川写道。
牛岛点点头。视频放完了,他又回到讲台上。
及川觉得有趣,非要让牛岛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似的,在纸上写“笨蛋”“宝贝”“亲爱的”,每次立起纸条都仔细观察牛岛僵硬的表情,笑得像不二家棒棒糖包装上的牛奶妹。
正当及川打算竖起那张写了“今晚我在上面”的纸条时,坐在门口的老师忽然回头瞥了一眼,及川吓得肩膀一耸,趴到桌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虚惊一场。
牛岛低头切换幻灯片,及川分明从他眼神里看到一丝淡淡的笑意。及川暗戳戳地冲他挥了挥拳头。
上半场很快结束,十分钟休息。
牛岛从讲台上拿了一瓶矿泉水放到及川桌上,吸引了一小撮学生的注意。
及川试探牛岛的底线,找茬说:“我不要喝白水,我想喝草莓牛奶。”
牛岛去买,转身又被及川叫住了
“走廊里的贩卖机里好像就有诶。”及川得寸进尺,“那我要喝咖啡,一楼有咖啡店。”
牛岛习惯性满足及川要求的样子熟练得令人心疼。但是及川很喜欢,他被注满了信心,觉得哄牛岛这件事一定很容易。
牛岛在最后一分钟买来了及川想要的低因拿铁多加奶,上面还有一个排球拉花。
下半场演讲开始。
这次及川非常老实,单手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写写画画,时不时打个哈欠。
40分钟很快过去,铃声再起,学生老师陆续离开。牛岛在讲台上收拾东西。
及川逆流而行,走到牛岛身边,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
牛岛接过,疑惑地用眼神问他这是什么。
纸上画了很多个歪七扭八的简笔画排球。
“哼哼。”及川双手叉腰,“一百个托球。土下座感谢及川大人吧!”
他得意地打量牛岛的脸色,觉得来这里的任务已经达成。
牛岛当然很开心,抿着嘴唇笑。教室的灯打下来,他的发顶反射出一圈光环,看起来整个人都柔软下来。
果然!及川先生出手哪有不成功的道理!他在心里大声叫好。
及川雀跃地想去拉牛岛,他或许眨了一下眼睛,就一下,牛岛的表情就变了。
牛岛拧着眉头,神色紧绷得像一个胀满空气的牛皮纸袋,紧到仿佛能听到它爆裂的声音。
“小牛若?”及川惶惑地问。
牛岛从噩梦中惊醒般回神,深吸一口气,仔仔细细把那张画满了排球的草稿纸叠好,放进包里,转头对及川说:“谢谢你,我很喜欢。我们回家把它挂起来吧。”
语气认真,眼神温和,是那个十几年如一日很喜欢及川彻的牛岛若利。
及川直愣愣地盯着牛岛,恍惚地“嗯”了一声。
牛岛自然地牵起及川的手,带他一起走出教室。
但是他没拉动。
及川定在原地,双腿像是灌了铅。浑身冰凉,背后却被惊出了汗。
诶?骗人的吧?是他眼花吗?
及川呼吸急促,死死盯着空气,眼里一幕幕闪过牛岛刚才的一举一动——
刚刚牛岛看着他的眼神,分明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那家伙绝对是有外遇了!”及川双手握拳,喊得言之凿凿。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众人否定三连。
“你们怎么知道?”及川怒目圆睁。
“因为他爱你爱得要死。”松川面无表情地说。
及川鼻子翘上了天,一脸被爽到的表情,好像他本来就在等别人说出这句话似的。
“不过笨蛋川。”岩泉插嘴。
“小岩你干嘛突然骂我!”
“你真的不知道牛岛为什么生气吗?”
“我、我当然不知道啊!”及川左顾右盼,撅起嘴巴吹口哨。
“哦?”
岩泉眼神幽深,身上仿佛在冒黑气。及川像被踩到尾巴的猫,鸡皮疙瘩呼的一下全都起来了。
“我只知道一点儿……”及川心虚地捏着拇指和食指比划。
“啊我就说,如果及川前辈完全不知道怎么可能去哄人。”国见吐槽。
众人又一同低头看及川的视窗。
“就是一个月之前……”及川不情不愿地从牙缝里挤出话。
“那件事你果然没有跟牛岛商量过啊!”他们异口同声。
差不多两年前,牛岛的伤病和肌肉劳损已经到了必须做手术的程度。膝盖、肩膀的疼痛凝结成不祥的藤条,紧紧束缚住奋力挣扎的白鸟。
用力拍打的翅膀、四散的羽毛、嘶哑的鸣叫。
白鸟无法自由翱翔。
牛岛若利34岁,已是名副其实的老将。
在手术结束之后,牛岛花了六个月时间复健,贯穿了那年所有温暖的季节。
及川没有陪他进手术室,也没有等他从手术室出来,只是偶尔在牛岛复健期间跟他打视频电话。及川大多数时候看起来像是在发呆,很安静。
牛岛做完一组动作之后把平板电脑拿近,问及川的膝盖怎么样。
及川盛气凌人地说:“我劝你管好你自己!”
复健很痛,牛岛满头都是汗,微微喘气。神经释缓的感觉像是细沙流动,温热酥麻,于是他看着及川的脸笑了一下。
及川眉间忽然一抽,抬手捏了捏鼻梁,喉结滚动,说:“组间休息太长了,别偷懒,快去。”
牛岛说:“好。”
他把一般人需要9个月的复健时间硬生生缩短至半年,伤痛毕竟无法蛀空他的身体。
在牛岛接受医生宣判的那天清晨,及川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他穿着天蓝色的圣胡安球服,背了巨大的黑色运动包。明明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汗流浃背的样子却像是刚从赛场上下来。
“医生,怎么样?”及川直直朝牛岛床边的医生走去。
医生看看牛岛,又看看及川。
及川没有朝向牛岛,表面上很镇定,插在裤兜里的手已经死死握成拳。
牛岛平静地注视及川,好像他已经在长久的病痛中接受了所有结果,唯一担心的只有及川而已。
“还能打最后一个赛季。”医生说。
病房窗外,树影摇曳,有群鸟振翅飞过,留下一片透明的无垠的蓝色。
白鸟撕心裂肺的啼叫停止了。
“哐”的巨响,及川一拳砸在牛岛的床板上。
牛岛把及川紧握的手摊开,捏住他的手指,和缓地说:“及川,别这样。队友传给我的球我不能得分了,所以我该下场了,仅此而已。”
他们双目相接,对峙不下。
又是这样。及川心想,把头甩到一边,藏在白炽灯的阴影里。
牛岛若利好像是一种惰性气体,纯粹且稳定,不会跟其他物质发生反应。
明明他们面前挡着同一个庞然巨物,可咆哮着不甘心的却只有及川。在一场注定会输的比赛里,他们看起来还是像敌人。
医生走出病房,关上门。
及川拉来一把凳子,坐到牛岛床边。他们相顾无言。
病房里挂钟的指针转动。
“你甘心吗?”及川突然问。
及川的话仿佛是在牛岛白色病服的胸口画了一笔血红的痕迹。牛岛眼神闪烁,沉静的表情蓦地出现一丝裂缝,咬牙垂下头。
他们还是牵着手。
牛岛抓着及川的手收得很用力,身体微微颤抖。
及川此刻才安下心来,拇指来回摩挲牛岛的指节。
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彼此。
那天晚上及川睡在牛岛病房的陪护床上。后半夜他睡不着,硬要躺到牛岛身边,挤在一起回看过去的比赛。
是及川说想看的,但看了一小局之后他就睡着了。牛岛听着他均匀的呼吸,一个人把那场比赛看完了。
天色转亮,窗外的阳光和画面里的聚光灯同时打在两个及川的脸上,粉尘闪闪烁烁。
有记者采访及川:“真是一场精彩的比赛!及川选手的膝盖看起来应该恢复得非常不错。你的粉丝在场外喊希望你永远不要退役呢。”
及川举了举奖杯,笑得灿烂,宛若一颗能融化山顶积雪的阿根廷明珠。他说:“那我就打一辈子!”
回看放完了,画面暂停在及川的笑容上。
病房回归寂静。
整个房间被晨光照得发白。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板,白色的病床,还有及川挂在衣柜里的天蓝色球服。
牛岛觉得阿根廷蓝白相间的球服很适合及川,让他想起无数个夏天里飘在他们家阳台上的水洗牛仔裤。
他凝视着那抹湛蓝,心头久违地生出些许迷茫。
牛岛若利的排球跟他本人一样简单。拿到球,去得分;得不到分,那就想办法去得分。是那种在及川抱怨“小牛若你真是强得不像人”的时候回答“我是人类”的人。
他扫开多余的恐惧、羞耻心和迷惘,在变强的路上留下一串坚实的脚印。世界不公平,但只要看着牛岛,就会相信一分努力确实会有一分回报。
他是那样踏实地扎根于球场,重心微微下沉,带着摄人的存在感,张开臂膀迎接飞来的球。
他的心脏顿时不安地一沉。
观众的呼声远离,灯一盏盏熄灭,球网也逐渐消失。
牛岛站直了身体,无措地环顾四周。
黑暗正在缓缓吞噬他的立足点。
这次再也没有球冲他飞来了。
世界上确实有翻越不了的高墙。牛岛在35岁的时候切身体会到了这点。他应该坦然接受的,就像他跟及川说的那些话一样,可他却做不到。
这时,窝在牛岛怀里的及川动了一下,一巴掌拍在他的下巴上,含糊地说:“快睡。”
牛岛放平枕头,滑进被窝,抱着及川闭上眼睛。
黑暗的球场重新染上色彩。
球网对面的是穿着青叶城西球服的及川彻。他从地上爬起来,虎视眈眈地面对这边。
过了一会儿,牛岛在及川耳边说:“对不起。”
及川不耐烦地嘟囔:“你吵死了。”
牛岛又无声地说:“谢谢你。”
他们在白日之下相拥而眠。
牛岛做了一个梦。
牛岛和及川婚后本来没打算度蜜月。
及川不愿意提,牛岛不想勉强。
他们就像是伽利略斜塔实验里那两个重量不同的小球,不管外观看起来有多悬殊,却总是会同时落地——
需要的只是轻轻一推。
当及川和牛岛被好友们诱拐至机场的时候,他们分别捏着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机票,面面相觑。
片刻僵硬后,及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牛岛脸红了。
数年前那句“带你走遍整个阿根廷”的寒暄变成了现实。
他们借了一辆越野车,沿着阿根廷40号国道,自北向南开。
他们从十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开到一月的第一个星期,从春天开到夏天,从热闹的小城开到粗犷的荒野。
公路穿越平原、峡谷、高山,蜿蜒至远方厚重低垂的云,像一条通往天堂的路。
车轮碾过碎石铺成的土路,在旅程的最后部分,他们进入了巴塔哥尼亚无人区。
怪石嶙峋,树木蜷曲,飞沙扬砾。一片灼热的红土大地。
他们那天醒得很早,天还泛灰,点缀着稀稀落落的黯淡的星星。
及川裹着毛毯,低头坐在副驾驶上小口喝着燕麦粥。他开了车载广播,信号很差,车里断断续续地响着摇滚乐。
及川好像听过这首歌,偶尔跟着哼两句。
当那首歌响起吉他独奏时,第一道曦光降临。
托雷峰如同几块被太阳烧烫的烙铁。橙紫色的云掉进湖里,滚起一圈圈玫瑰金的波光。
“及川,抬头。”牛岛叫他。
霞光照拂,安第斯山脉一侧沾上片片红光,犹如岩浆维持着沸腾的姿态干涸在山壁上。
他们一起隔着车窗看日出。
“牛岛。”
“嗯。”
“你要记住,我就是贫瘠的土地上开出的花。”及川望着远方轻轻地说。
牛岛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话。
后视镜里的山脉连绵起伏,硬得像及川低头时后颈凹凸不平的颈椎骨。
及川说完就靠到牛岛的肩上,后颈被发尾柔顺地盖住。他唱How everything still turns to gold,又唱To be a rock and not to roll。
牛岛突然抬手钳制住及川的后脑勺,把他压在座位上亲他。
及川猝不及防,哼了一声,被牛岛撬开齿关重重吮吻。
红土上刮着旷野的风,沙砾被卷起,打在车窗上。
车里回荡着二人粗重的喘息。
及川浑身都红透了。牛岛长着茧的手抚摸他的背脊,他感觉自己仿佛贴在滚烫的山壁上。
他们在日出的时候做爱,太阳好像永远不会落下。
金光散去,山脉雪顶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们温存了一会儿,下车沿着咸水湖散步。
湖水像一面的镜子。如果世上真的有上帝,那祂的眼睛就应该是这样通透的蓝色。
及川脱了鞋袜,踩进湖里。湖水很凉,带走他的过热的体温。他一直往前走,湖水没过他的小腿。牛岛默不作声地跟着他。
及川猛然踢了一脚水,晶莹的水珠打湿了他们的衣裤。
“牛岛!”及川转向牛岛,咬牙切齿,“就算我高中之后不再打排球,我还是会记你一辈子。”
牛岛愣了一下,说:“我也是。”
及川跳脚,说:“不是这个意思啦!笨蛋!”
山风吹过,日光穿过云层。
雪山下,湖泊里,及川好像长出了翅膀。
难怪世人都爱及川彻。
及川似乎想到了什么,整个人直直地朝后倒去。牛岛马上环住他的腰,让他挂在自己的手臂上。
一如他们婚礼上那支华尔兹的收尾动作。
及川有及川的尖锐,牛岛负责接住他。
牛岛若利爱及川彻,就像爱上帝眼中的瞳仁。看顾他,让他永远带刺。
牛岛出院之前,岩泉来看过他一次。
他们的共同话题无非是排球和及川。岩泉不想跟牛岛聊排球,于是他们聊及川。
那个不愿意去白鸟泽的及川;那个孤身跑到国外转头就把他们全都打败的及川;那个不愿意说爱牛岛的及川;那个跨越半个地球陪牛岛听医生宣判的及川。
牛岛收声,静静地看着窗外树枝上蹦跳的麻雀。
病房静谧,门口的磨砂玻璃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岩泉收起轻松的神情,说:“牛岛?在想什么?”
牛岛回头,问:“岩泉,你觉得及川跟我在一起开心吗?”
话音刚落,牛岛就用手掌捂住脸,很后悔地说:“对不起,说了傻话,我收回。”
岩泉被这话砸懵了,听到后面那句才夸张地松出一口气,无奈道:“你这家伙,别吓我啊。”
牛岛的神情彻底放松下来,说:“以后不会了。”
岩泉感叹:“原来牛岛你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啊。”
牛岛板板正正地说:“我对及川……一直不太明白。”
岩泉笑了,说:“那也挺好。”
他们又聊了几句,岩泉起身告别。
他开打门,病房外空无一人。
牛岛归队训练之后,他跟及川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只是朦胧地感觉及川好像心情不好,但又不太敢像往常那样对他发脾气。
一次通话的结尾,牛岛问及川是不是不高兴,及川说没有。牛岛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对及川说“我爱你”。
电话那头传来含混的唇齿音。
及川反复张了几次嘴,最后说出口的还是“晚安”。
牛岛在球场剩下的时间过得飞快。
赛季后半程,波兰华沙2:3输给阿根廷圣胡安。
牛岛若利作为排球选手的最后一场比赛,球网对面站着及川彻。他注射了封闭针,硬挺着打完整个五局。
根据战术,及川需要不断地消耗牛岛,让他跑,让他跳,让他做假动作。
牛岛的扣球也一次次从跳得不那么高的及川头上飞过,及川落地时膝盖钻心地疼。
汗水从他们额头滴落,模糊了双眼。
整个赛场仿佛逐渐泛黄、变脆,裂成一块块碎片。生锈的指针晃动着,无法指向下一刻。
他们都能听见钉子卡进骨头般的声音,尖得令人牙酸。
吱呀——
排球腾空划过一个弧度,在及川仰起的脸上投下阴影。炽热的灯光和疼胀的膝盖烤得他难以集中。
接着,及川再次高高跃起,把球精准地托到队友的手里。
吱呀——
牛岛鱼跃救球,眉头紧紧皱起。
吱呀——
及川盯着对方的站位,膝盖微屈准备拦网。
充足的经验可以弥补下降的耐力,精巧的战术可以补救变弱的爆发力。
但是谁都别想让他从球场上离开。
及川明明是这么想的,可他却突然回忆起过往那些默默无名的日子。
不知疲倦的身体,体育馆的木头地板,一下一下干脆利落的扣球声。
——那种纯粹的竞技。
还有……
二传托球,牛岛起跳,气势磅礴。
还有很多年没听过的,那句不厌其烦的“及川,你应该来白鸟泽。”
牛岛挥臂暴扣,那球带着连空气都被卷入的魄力,在场上划出一道白色的轨迹。
及川耳旁的头发被球风撩动,他睁大眼睛,转头。
压线。
网的那边,牛岛浑身冒着热气,像一头捕猎成功的猛兽。
所有人都觉得这球得分了。
哨音响起。
裁判示意出界。
比赛结束。圣胡安俱乐部获胜。
一个胜利的时刻,全场哑然,没有人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牛岛抬头,闭上眼睛。球场光束像安第斯山脉的日出那样,灼热地披在他身上。
强大又坚定。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身体摇晃,慢慢地坐到地板上。好似一个无坚不摧的巨人逐渐沉睡,蛰伏成一座高大巍峨的山。
“牛岛!”观众席里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他。
一个。两个。三个。
观众叫牛岛的名字,浩浩荡荡的呼唤,一如他波澜万丈的昨天。
过去打过的每一球都在牛岛的脑海中闪回。
他还想再打一球。
华沙的队友去拉他,看到及川钻过球网,纷纷退到一边。
及川弯腰,让牛岛环着他的肩,把他搀起来。
“还能走吗?”及川问。
“嗯。”
“最后一场比赛输给我很不甘心吧?”
“是啊。”牛岛的视线始终向前,目光如炬,“下次一定会赢。”
“我才不会输给你。”
及川的膝盖软了一下,牛岛扶住他。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到观众席前。
迟到的掌声和喝彩山呼海啸般袭来。
于是山石松动,地动山摇。
与在球场上雷霆万钧的表现不同,“重炮”牛岛的退役发布会意外地中规中矩。
他穿着白色的立领运动夹克,坐在长桌后,按照球队准备好的台词回答记者的问题。藏在桌子下的左手,无意识地张合数次。
退役后他将担任波兰华沙俱乐部的助理教练。
发布会接近尾声,记者们收起电脑准备离场。没等他们站直身体,牛岛突兀地再次打开话筒,说:“不好意思各位,再给我两分钟吧。”
记者们又纷纷坐下,用心倾听。
“说实话,我还没有已经退役的实感。”他目光深沉,仿佛陷进了回忆里,“我开始打排球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停下来,现在依然不想。我会坐在场边迎接你们的挑战。以上。”
快门声不绝于耳。
所有的摄像头都对准了牛岛那张气势汹汹的脸。取景框无法削去他身上的意气,就像他无数次在球场上呼唤托球那样。
影像被转播到世界的每个角落。
池袋街头,路人看了一眼,转头对同伴说:“牛岛?他要退役啦?为什么啊,看起来明明还能得一百分的样子。”
所有人都看着他。
画面里的牛岛眨了眨眼,气氛突变,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呆呆地棒读:“还有日本排球协会的黑尾托我转达的话。世界啊,让我们来,运动吧……”
屏幕前笑倒一片。
办公室里的黑尾喷出一口咖啡,拍桌大喊:“没让你就这么说啊!”
不太沉重地,牛岛若利的退役发布会结束了。
记者陆续退场。
一时间,会场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手机推送音。
记者们掏出手机确认,哗然一片。
摄像机和话筒又被打开,众人涌到牛岛面前。
他听到一个记者提问:“刚刚圣胡安俱乐部的社交媒体账号宣布了及川彻选手退役的消息,请问你知道这件事吗?”
闪光灯打得更猛烈,牛岛一阵目眩。
及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巴宝酱。
“Yahoo——大家好!我,及川彻,决定退役了。之后会作为助理教练留在俱乐部,正式的通知过两天会出。好啦老板我知道你在骂我,反正我任性也不止一次了。”
及川挥挥巴宝酱的手,做了个鬼脸。
“我啊,本来觉得自己就算是跪着也要留在赛场上。耍小聪明又怎么样,只要能赢就可以了。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及川把巴宝酱扔到一边,脸凑得离镜头很近。
“所以你们给我当心点。我会坐在场下,把你们一个个全都打垮。”
画面里及川笑得仿佛目空一切,让所有对手都兴奋得战栗。
“堂堂正正地再打一场吧。”
有球会在他们身后掉落。
所有人都觉得牛岛和及川在同一天退役是预先商量好的,只有匆匆赶回家的牛岛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砰的一声打开门。
屋内一片漆黑。
牛岛摸开关开灯。
客厅亮起来,沙发上坐着及川。
“及川……”
牛岛快步走近,然后他想说的话被堵在嘴里。
他看到客厅的桌子上放了一张离婚协议,及川已经签了字。
“签吧。”及川不露声色地抬头看他。
牛岛俯身,把那张离婚协议拿起来对折,好像不愿意再看第二眼似的。他沉默地绕到沙发后面,将纸塞进碎纸机里。
及川就这么盯着牛岛的动作,一言不发。
碎纸机运作的声音像是挤压和啃食。客厅仿佛变得非常逼仄,容不下他们两个人同时存在。
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遥遥相望。
牛岛不愿角力,他说:“我爱你。”
及川唰的一下站起来,面色阴沉,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以为我不爱你吗?”
他几步跨到牛岛面前,脚步声噔噔,狠狠地揪起牛岛的衣服,大吼:“你以为我不爱你吗!”
及川激动到无法自控,手都在抖,说两个字就要哽咽一下。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勉强自己不要落泪。
他胸膛起伏,双目赤红,又重复:“你以为……我……不爱你吗……”
牛岛顿时不忍,把及川拥入怀里。
及川不再颤抖了。
“你知道我听见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吗。”他在牛岛耳边呢喃,带着点鼻音。
牛岛没有回答,抱住他的双臂收得更紧了。
或许是因为看不到牛岛的脸,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打湿了牛岛的后领。
“你怎么可以看不出来。”他说。
及川恨极了,咬住牛岛的肩膀,抬手一下一下地捶在他后背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你就一点、都没、看出来吗!”
他不住喘气,滚烫的气息喷在牛岛脖子上,像一头困兽。
“你让我感觉我很失败。”
及川松开咬住牛岛的嘴巴,喉头滚动,把抽泣恶狠狠地咽下去,像是要把那些爱与不爱的日日夜夜吞吃下肚。
及川彻跟牛岛若利结婚的那年,他们才24岁。
年轻到仿佛领证前一天及川还在宫城县赛场通道里跟牛岛吵架。
牛岛的手掌来回抚摸及川的背脊,他哑声说:“我知道的。”
他亲了亲及川的耳朵,又说:“谢谢你愿意来我身边。”
及川放声大哭,抽噎得像个小孩子。
他们倒在沙发上,躺了一整夜,谁也不愿放弃相拥的温度走到卧室。
及川哭得很厉害,可能是这辈子哭得最凶的一次。
他替牛岛哭,替自己哭,哭高中三年从未登顶,哭职业生涯拉下帷幕,哭牛岛背着他说混账话。
牛岛静静地拍着他的后背,节奏缓慢。
及川带着泪痕睡着了。
牛岛借着客厅的光,望向楼梯旁的照片墙。
是被队友抛到空中的及川;是在游乐园被粉丝发现大方合照的及川;是带着整个圣胡安俱乐部对牛岛唱Give up your dreams, their never coming true的及川。
还有站在及川旁边的他。
如果及川能像黛西一样笑着当世界巨星当到八十岁的话,那他也愿意一直当一个不太会笑的唐老鸭。
第二天醒来,及川洗了个澡,又活蹦乱跳起来。
他从包里掏出了另一张签好名的离婚协议,举到牛岛面前。
“锵锵——”及川得意洋洋。
牛岛人都懵了。
及川没好气地说:“愣着干嘛,想签名啊?”
牛岛:“?”
及川把那张离婚协议拍在他们的照片墙上,说:“给我挂上!”
牛岛木木地点头。
及川清闲地在旁边监工。一道灵光闪过,他双手吊起眼角,学着牛岛的语气说:“那个你再说一遍我听听?‘及川,你应该来白鸟泽’那个。”
牛岛一怔,手里的钉子落在地板上。
“所以我说,也不全是我的错啊!”及川说完前因后果,又理直气壮起来。
“那牛岛到底为什么生气呢?”金田一问。
“谁知道啊!我不管了!”及川走出视窗,拖了一个行李箱进来,开始往里面放衣服,“我要离家出走!”
及川和牛岛的生日相差不远,但他们很难聚到一起。
及川说“那我就迁就你一下”,牛岛也不介意提前过,于是他们每年都在同一天过生日。
牛岛在约定的那天开车回家,手机弹出及川的消息。
——我离家出走了,找不到我就跟你离婚。
牛岛靠边停车,打及川电话。
没人接。
牛岛想了想,还是先回家再说。正当他转动车钥匙点火时,锁屏界面推送了一条新闻。
——前圣胡安二传手及川彻惊现日本宫城县仙台国际机场。
当过往种种剥去情怀的糖衣,鲜活地展现在及川眼前的时候,当年厌恶的如今依旧面目可憎。
及川空降宫城县的第三天,他去了白鸟泽学园。
他走进白鸟泽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拉踩:青叶城西氛围好,青叶城西校服配色好,青叶城西学生长得好。
他暗自心想,要是牛岛敢在这里再说一遍曾经的话,他一定揍得他满地找牙。
及川跟学校老师打了招呼,借了体育馆的钥匙,一个人走了进去。
他缓缓推门,昏暗的地板上展开一个阳光铺成的矩形,他是里面那个人形的阴影。
体育馆里没有人,与室外的温度相比算得上阴凉,浮尘清晰可见。
及川走进去,拿起一个排球,在手里转了转,飞身助跑,打了一个算不上激烈的跳发。
排球落到地面,与另一个人形阴影重叠。
“及川!”
牛岛外套挂在臂弯里,一手提着一个纸盒,一手撑着门框,气喘吁吁,满脑门的汗。
及川扭头瞅他,说:“你急什么,我又不会跑。”
牛岛走到及川面前,把纸盒放在木地板上,低头专注地看着他,说:“我一直在打你的电话,一直没打通。”
及川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并没有未接通话记录,他把屏幕朝向牛岛。
牛岛陷入沉思。
“你不会打的都是我阿根廷的那个电话吧!笨蛋!这是日本诶!”及川抓狂。
牛岛有些窘迫,解释道:“是我太急了。我怕我找不到你,你就要跟我……”
及川捂住他的嘴,尴尬地说:“好了我知道了别说了。”
他们都不再说话。
体育馆推车里的排球堆得很高。刚才被及川抽走一个,剩下的终于支撑不住,接连掉到地上。
噗通噗通。
是排球的声音。是心跳的声音。
及川松手,把额头靠在牛岛肩上,说:“生日快乐,牛岛。”
牛岛亲亲他的头发,第二次对他说:“生日快乐,及川。”
他们席地而坐,把纸袋拆开垫在地上,往上面放了一个蛋糕。
牛岛慌忙间在白鸟泽小卖部买的,因为跑动而半边塌陷的,普通的奶油蛋糕。
及川把作为赠品的蜡烛一根一根插上去。牛岛把附送的卡纸王冠叠好,戴在及川头上。
及川插了17根蜡烛,满意地说:“及川先生永远十七岁。”
牛岛又执拗地往蛋糕上插了四根。
及川推了他一把,问:“你捣什么乱?”
牛岛直白地说:“你17岁的时候还不喜欢我。”
及川讪讪收回拔蜡烛的手。
他们不守规矩,在体育馆里偷偷纵火。
及川坐着,看牛岛不厌其烦地一根一根点燃蛋糕上的蜡烛。
烛光在他们眼里摇曳,将他们的瞳仁照得透亮,就跟玻璃糖纸似的。
及川看着牛岛眼睛里的自己,突然开口问:“你在生什么气?”
牛岛动作一顿,茫然地回答:“我没有生气啊。”
“你有。”及川双手抱膝,歪头瞧他,“就在那天我们吵架之后,你就有点不太对劲。”
牛岛抿了抿嘴唇,犹豫地开口:“或许吧。但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为什么?”及川问。
牛岛盯着蜡烛,斟酌了半天才说:“我觉得我没有照顾好你。”
“哈?”及川表情变得很怪。
牛岛伸手拨了拨及川的刘海,说:“你应该更加无法无天一点,发火的时候不用想着哄我。我很喜欢以前你对我怒气冲冲,上蹿下跳的样子。”
牛岛双手捧起及川的脸,在看现在的他,也在看17岁的他。
及川是牛岛心里所有遥不可及又渴望拥有的存在,带着一点不可言说的神性,是他迟钝生活里为数不多的浪漫主义。
“你不应该跟任何事情和解。包括我。”牛岛说。
烛光在及川眼里转了一圈。
及川伸直双腿,搭在牛岛大腿上,无可奈何地说:“我说啊,八十岁还张牙舞爪的话,会闪到腰的吧。”
他有点害羞,说完飞速把脸贴到牛岛胸口,嘀咕:“既然小牛若这么说的话,我会加油的。”
之后及川听到牛岛笑了,胸腔震动。
他们同时闭眼许愿,然后分食一块蛋糕。
及川问:“牛岛,你许了什么愿啊?”
牛岛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及川手肘戳了戳牛岛的腰,不满地说:“生日愿望是婚后共同财产,快说!”
牛岛老实交代:“希望及川彻八十岁的时候不要闪到腰。”
及川人傻了,瞪着一双豆豆眼,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这算是什么愿望啊。”
牛岛不想跟他辩论,逮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巴就亲了上去。
他们嘴里是同样甜腻的奶油味。
一吻结束,及川蹭着牛岛的嘴唇,用气声问:“你想不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
牛岛像一个听了无数次“狼来了”的村民,啄吻他,确认地说:“你不会告诉我的。”
及川大笑,使劲亲了牛岛一口,说:“正解!”
午休铃打响,他们从体育馆出来。
及川不管牛岛手里拿着多少东西,径直跳到他背上,让牛岛背着他走。
他们没走几步就遇上了白鸟泽的学生。
及川爱面子,挣扎着想要下来。牛岛腾出手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让他安分一点。
正午的太阳很烈,他们黏糊糊地贴在一起。
树叶掉在牛岛衣领上,及川伸手帮他摘掉。一阵风吹过,树叶从及川掌心里溜了出去。
及川的视线跟着树叶流转,不经意间,看到学校绿化带里偷偷长着一株紫色的三色堇。在一片沉闷规整的绿色里慢吞吞地摇摆,显得生机勃勃。
发着光一般。
于是及川咧着孩子气的笑容,露出八颗牙齿,凑到牛岛耳边悄悄讲了一句话。
后来,众人去及川和牛岛家里玩。
他们本来叫了宫侑,可他断然拒绝,还劝他们别去,会变得不幸。
当一行人看到照片墙边挂着的离婚协议书和画满了排球的草稿纸时,他们终于明白了宫侑的感受。
岩泉把牛岛拉到一边,愁眉苦脸地嘱咐:“上次我就想说你了,我们家孩子不能宠,可不能宠啊,这么宠会宠坏的。”
牛岛心里想着他当年许的生日愿望,郑重地承诺:“不会坏的。”
Fin.
Com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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