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叮咚一声弹出一个提示。卡介伦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屏幕上很快接二连三弹出好几个对话请求。
他又稍微等了一会儿。一小会儿之后,他心里叹气,探手抓过耳机戴上了。
“你现在知道来找我了?”他一接通就劈头盖脸质问过去,“你怎么就确定我还愿意搭理你?”
“待会儿再闹情绪,学长,我有正经事要跟你说。”杨语速急快,而卡介伦很不客气地打断他,
“我才有正经事要跟你说。”他从没这么强硬过,另一头,杨有所预料似的叹了口气。
“你把数据恢复出来了?”杨问。
“别小瞧我。”他皱起眉头,又有些压低了声音,“怎么回事,那个参数,那是从海尼森系统内部才有可能去设置的——”
“嗯。所以结论不是很明显吗。”杨极其平静地回答他,“这不是意外,也不是有什么故障问题。是有人希望我消失。”
卡介伦闭了闭眼睛。即便在看到数据的时候就已经推想出这个事实,真的听到杨给出确认,他还是感到难以言喻的窒闷。
“到底是谁……”他咬紧牙关问。
杨的口气听上去倒是一点儿都不在意:“从能够接触到的系统权限、还有做这些所需要的技术和时机来看,有两个人最有可能来动手脚。”
“谁?”
“你和格林希尔小姐。”
“……你别以为你现在躺在病床上我就不好意思抽你。”
杨呵呵笑道:“姑且先不谈你的嫌疑,格林希尔小姐当然排除,但是……”
卡介伦有些不情愿地推测:“你是说,医生……?”
“嗯。我也很不愿意去怀疑他,”杨点了一下头,“但是从理论上来说,医生最有下手的机会,而且就算不是他做的,作为所有数据的第一经手人,他不可能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这半年多来都没有说实话,隐瞒了包括格林希尔小姐在内的所有人。”
“啪”的一声,放在桌子边沿的咖啡杯被碰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卡介伦根本无暇去管它,任由深色液体像岩浆一样在地板上四下流窜。
“可我们一直都很信任他……!”他紧紧盯着眼前,却几乎要看不清任何东西。菲列特利加为了杨的事情费尽了心思,可是或许造成这一切的罪魁却正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如果知道了,又要如何去想、又该如何自处呢?
“我仍然信任格林希尔医生。”杨说,他那种轻信的语气让卡介伦莫名地生气,但又完全没有办法去责怪他,“我相信他有不得已的理由。即便医生真的参与了这件事,那他也必然不是主谋。”
那么主谋会是谁?卡介伦想要问,但同时又意识到不必去问。在海尼森,还有谁能够有权势来谋划指使这件事?但是他仍然感到无比困惑,就算是那个人——他想,就算是那样的一个人,怎么就能够使出这么卑劣的手段……
“大概是我碍着了他的事吧。”杨轻微哼笑了一下,“虽说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具体是招惹上了什么事端,但你也知道,我和他从来都相互看不上。”
“而他还需要你能够继续为他工作。”卡介伦无法阻止自己刻薄地去想:这个世界根本就不需要天才,他们需要的是能够闭上嘴巴恪尽职守的工具机器。他感到一阵恶心,“不惜做出这种事来,难道他真的跟魔鬼做交易了吗?!”
“谁知道呢。”杨在另一边或许耸了耸肩膀。他也太不在乎他自己了。卡介伦搜刮着词句想要说几句责备的话,在那之前杨截住了他。
“放心吧,我还没有高尚到任人把枪口对准了我还不躲。”杨说,“我也有一些想法正在查证,但为了你们的安全,我需要你暂时别再有什么动作。”
“杨……”
“听我说,不要尝试去修正那个参数设置,碰都不要去碰它。你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个问题,有人试探你的话也一定要装作听不明白。”
卡介伦沉默着不作回应,杨继续说道,“还有,不要再让先寇布过来了,他如果被人逮到那就糟了。”杨说着停顿了一下,他接下来的语气就有些含混暧昧,“也是我的问题,我方才没有跟他解释清楚。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我有点着急,我怕他待久了会被人发现,结果就像是在赶他走……我大概惹他生气了。”
“方才?”卡介伦抓着他话里的字眼疑惑起来,“他今天又去找你了?”
“不是你让他来的吗?”换作是杨疑惑地反问他。
“我叫他先别去的,就在我发现了数据的问题之后。”卡介伦有些烦躁地抓了一下头发,“真是的,我一会儿得去找他。他根本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风险,要是有人已经盯着这里、发现了他……就凭他那些案底,谁也保不了他。”
而且,卡介伦隐约担忧,这已经不只是被抓坐牢的问题。既然他们不惜设计把杨给关在矩阵里,那为了把所有可能知晓这件事的人封口,一个窃贼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说谁叫你去找他的?”杨的声音讥讽地上扬起来,“我是真没想到啊,你的关系网都发展到黑道上去了,了不起了不起。”
“你少阴阳怪气的。这还不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肯说?”卡介伦冲着空气瞪眼睛,“你早就猜到了是海尼森内部的问题,却一个字都不告诉我。”
“我当然不能说。”杨很是理所应当的口气,“我要是告诉你,就算是你,也保不准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来。事实是你现在的行为就已经相当令人吃惊了。但你还有家人,你不该这么冒险。”
“这不是理由。”卡介伦几乎是在指责他,“你觉得我是那种只顾保全自己的人吗?”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杨停顿了一下,而后他稍微修正了说法,“是我不想让你冒险。”
很长久的一阵沉默。像是为了缓解一种莫名生长的尴尬,杨兀自絮絮地说着:“我早就想好了,我就待在这里,这样大家都会很安全。所以,其实先寇布跟我说,是你找他来带我出去的时候,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要怎么跟你说呢?我得告诉你,也许根本没有办法能救我?我本来是想,等到时间过去得久了,兴许你就会放弃——”
而卡介伦忽然开口打断了他:“我很想你。”
他甚少这样坦率,因而这话兴许就像是一种奇袭。他想象杨一时间不知所措的样子,并从心底感到作弄人的快意。但下一秒他就知道他失策了。
他听见杨平静温和的声音,像春日的和风吹拂向他。杨说我也是。
他悬坐在半空,浪涛涌起没过他的膝弯。在这里他是自由的,他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可是他该去……哪里呢。
从矩阵中出来,耳朵比眼睛先醒过来。先寇布听见持续不断的嗡嗡响动,是手机正在桌上孜孜不倦地震响着。他在混沌中摸索着抓过它,晃了晃脑袋等待视线澄清,而后低头一看,瞧见八百个未接来电。
“你的女儿长大以后一定会被你烦死。”他接通电话说。
卡介伦从电话那头烧着怒火吼他:“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
“在帮你干活,”先寇布本就气闷的情绪翻涌上来,“还是说现在你也要来告诉我我被解雇了?”
“我应该跟你说过先不要行动了。”卡介伦努力把火气给压下去,“这里面有问题,海尼森不安全——我们需要重新制定计划……”
他兀自继续说着,但先寇布没有在听他后面的话,他从电脑屏幕上瞥见一个叫人起疑的人影,刚刚从他安装在公寓楼道的监控中一晃过去。
“来不及了。”他闪身到窗前,朝楼底下窥视过去,“有人已经找上来了。”
“等等,先寇布,你是说——”
不等卡介伦再说什么,他已经挂断了电话,摔下手机一脚用力踏碎它。然后他冲到电脑前启动早就设置好的数据销毁程序,再一把抓过装着必备品的应急背包,干脆利落地从后窗翻了出去。
他攀援着楼外的管道一路直下,稳稳落在地上。他一边在偏僻窄巷里奔跑,一边听见公寓的方向传来嘈杂喊声。不管那些是什么人,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但他无需担心。这只不过是又一次亡命奔逃而已,没有人会比他更擅长。
在他拐过下一个转角时,脖颈一侧猛地袭来针扎的刺痛。
是麻醉针。他有些惊讶而迟滞地转过头,看见一双异色的眼睛。
“好久不见了。”
罗严塔尔从阴影里走出来,甚为愉快地看他狼狈地倚靠着墙壁,再支撑不住地慢慢滑倒下去。
先寇布摇头哼笑:“你也……堕落到耍这种肮脏手段了啊。”
“只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而已。”罗严塔尔蹲下身来,似笑非笑看看他,“我倒是不想把你卖给那些卑鄙小人,只是你三番两次招惹我,我也只好礼尚往来。”
而先寇布扯动发僵的嘴角对他赌咒:“你最好、从现在开始,为你自己……祈祷。”
罗严塔尔回给他一个假笑:“好得很。放心,我已经跟他们打好招呼,叫他们把你的性命留给我。等你这边忙完了,我们来日方长。”
亚典波罗端着新鲜煮好的咖啡心满意足地坐到休息区沙发上,给自己调整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打开电脑准备开始这一天轻松悠闲的工作。
有人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多亏他眼疾手快赶紧把咖啡杯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怎么,前辈——”
“帮我查一下记录,看看最近谁的ID登录过系统监控。”卡介伦气都来不及喘地说。
“我看一下啊……”亚典波罗虽然不明缘故,但还是调出监控的操作记录浏览起来,“最新的两条是霍克的,一次是昨天晚上,还有两个小时前。”
卡介伦在心里骂了句脏话。“知道他现在人去哪儿了吗?”他问。
“稍等,我可以追踪到他的定位。”
亚典波罗一边说一边立刻着手进行,余光瞥见卡介伦诧异的眼神,他又撇嘴解释道:“我早就看他不爽,所以稍微给他留了个小‘礼物’。”
“太好了。”卡介伦完全忘记应当对这种不大光彩的行为提出批评教育,反倒喜出望外地拍了拍亚典波罗的肩膀,“查到了把地址发给我。”
“他出城去了,往西边郊区的方向……等等,您是要去跟踪他吗?”亚典波罗双眼放光地站起来,“我要一起去。”
“这不行——”
“别不够意思啊,前辈,我能帮上忙的。”亚典波罗弯着眼睛露出抓到他人把柄似的坏笑,“还是说您想让我报警?”
卡介伦迟疑了一下。亚典波罗的洞察力很敏锐,看得出来他不想把这件事公开。卡介伦当然不是信不过亚典波罗,只是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权利来让更多的人面对未知的危险。
“那我们现在过去。”他最终让步,转念又想了想,“我去叫上尤里安,你开车到门口等我们。”
“好嘞。”亚典波罗快活地应承下来,立刻转身跑去停车场。有那么一点短暂的瞬间,他想起波布兰前日过来时提到的那个神秘小偷的事情,想着待会儿正好顺便问一下卡介伦在处理警报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什么迹象。他启动了车子,接下来他很快就把波布兰、小偷和蔷薇标记都统统抛在脑后忘得干净了。
他在一片昏暗中醒来。鼻腔里充斥着潮湿腐败的阴沉味道,他稍微试着挣动了一下,听见背在身后的两手间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感官都还很迟钝,无法给他明确的判断,他估摸着自己是被拷在椅子上,身处在地下室或是废弃仓库之类的地方。
屋里至少三五个人在看守。他模模糊糊地分辨着,感觉到有个人走近了。先寇布眯起眼睛看过去,那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男人,长相还算周正,只是带着一副叫他一看就很厌恶的傲慢神情。
“安德鲁·霍克,”对方自我介绍道,“我是海尼森最出色的信息安保专家。”
先寇布想笑,还处在麻痹状态的肌肉功能失调把他给呛住了。他咳喘了一阵儿缓过气来,“海尼森的精英找我,是有何贵干?”他问。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都做过什么。”霍克说,“所以,若是你表现得好些,说不定能免除被起诉入狱的灾祸。”
先寇布看看他,嘲讽地回答:“那我还是上法庭吧。我要求律师到场,在那之前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你想要什么?”霍克无视他的嘲弄,跟他进入正题谈起条件来,“钱?人身安全的保障?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钱,让你远远地离开这里,还能抹掉你在矩阵中留下过的所有罪证。只要你给我提供一份匿名的供词,指证亚列克斯·卡介伦指使你侵入海尼森的安全防护,利用他自身的职务便利,对客户的机密信息进行非法窃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寇布摇头,咧嘴轻笑道,“我根本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
“装傻是没用的,”霍克稳操胜券似的看他,“没有他和杨威利的协助,你怎么可能多次出入杨威利设置的门锁,来去自由还不引发一丝警报?”
“你想知道吗?我告诉你怎么做。”先寇布咧嘴笑,摇晃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潜进来看看你想要的真相。如果你真的是——那话怎么说来着,最出色的信息安保专家。”
霍克露出被激怒的表情,转而化作一声讥讽的嘲笑。
“你以为杨威利他们信任你吗?”他冷笑道,“在整个行业里,他们有的是权限、技术和人脉,卡介伦他为什么偏偏要找一个小偷来替他做事?他们就是在利用你。要是出了事情被人问责,他们可以把什么都推到你头上,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先寇布不作回应。他模糊遥远地想着自打他从杨的锁里拿走那个假信息的那一天起,到现在这一个月不到的光景,却好像发生了太多他从未遇到过的事情。他被人所救,也被人寻求救助,也许他始终被防备着,却也同样被给予了真实的信任。
真的很可笑,先寇布想,居然会有人对他这种人抱有善意。可是,真是奇怪,他竟然也会想要去回报这份善意。
“你再好好想想。”霍克俯身平视他,对他露出自以为和善的微笑,“你本来活得好好的,杨威利他对你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人的生死跟你有什么关系?是他们把你给平白无故地牵扯了进来,现在你还要庇护他们?这值得吗?”
他笑着摇头,缓慢而坚决地说道:“你永远不会明白的。”
霍克一动不动像是宕机了一样。过了会儿,他直起身来,脸上变成一片漠然。
“算了,反正只要没有了杨威利,他的那些朋友也算不上什么麻烦。”他自语道,“现在,只要解决掉你,就再不会有人来碍事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他又笑了起来。
“你那位帝国的朋友要我们留你一条命。老实说,我对你的性命也没兴趣。”霍克朝身旁示意了一下,“知道这是什么吗?”
另一个人走过来,向他展示一支灌满药剂的针管。
“只要这一管毒素下去,你的神经系统就会被特异性地摧毁——不用担心,这个完全无伤性命,也不会损害常规的功能,它只会阻断掉你跟计算机矩阵之间的神经联结。”
霍克一边说一边凑近他的耳边,恶意地压低嗓音拿气声送过去,“只是不能进入矩阵里而已,这也没什么吧?”
片刻后,轰然的撞击叫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先寇布硬生生地连人带椅子冲撞向霍克,将他整个人撞到身后的铁架上,跟着七零八落的杂物一起摔在地上。
霍克费力地把自己从灰土狼藉里挣出来。他的额角被砸破了,淋漓血渍往下淌,所有假意或讥讽的笑容都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看上去怒不可遏。
“废了他。”他说。
几个人围上来,先寇布猛地起身,椅子腿从背后抡过去砸在一个人的胸口。他那一下至少砸断了那人的肋骨。他从包围里撕开一个口子来,手脚还被捆缚着,只能拖拽着椅子趔趄地朝门口跌撞过去。这可一点都不帅气,但他现在无暇顾虑风度。他得要奔出那道门,他必须要逃出去。杨还在矩阵里。他不能让他们把他给毁掉,他是唯一能找到杨的人,只有他能去救他——
冰冷尖锐的毒针追上了他,针尖从颈部不容抗拒地刺进去。他瑟缩了一下,而后朝前跌倒下去。
不可以……他咬破了唇角,铁锈般的血腥味涌进口腔。如果他去不了,那还能有谁……杨会被困在那里,被锁在谁都接触不到的地方,仅存的声音逐渐都不会再被人听见,直到生命一点一点流失耗尽。
杨摇着头对他说,“这件事原本就与你无关。”
不是!
他听见自己无声的嘶喊。他要去找他,不管杨怎么想,不管那里面有多少危险和阴谋。就算是他多管闲事,他都已经认定了:他一定会去把杨救出来的。
而黑暗与麻痹感一点一点地漫上来,冰冷将他淹没了。
在意识残存的最后几秒里,他又仿佛感觉自己在断续地发笑,他想着杨说得真是一点不错,他始终就是在逃跑。他逃了那么久、跑了那么远,他从不认为自己会有一天在哪里停下来。而现在他有了需要他去的地方,需要他去援救的人。他似乎转头就能看见黑发黑眼的青年人盘腿坐在地上,挠着头发待在那里等着他。这么多年,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可是好像已经太晚了。
13.
他跌进冰封的湖面之下。
透明的水晶球里映出雪白漂亮的小楼,庭院中的蔷薇盛放得像永远不会停止的战歌。永恒的夏日烈焰烹油,香槟与斗殴,硝烟与华尔兹,盛宴不知节制,而暴力也永不停歇。
我不想看这个。他模模糊糊地对自己的脑子说,别让我看这个。
但是药物作用下的大脑不听他的,擅自给他播放起了自传纪录片。他回到了幼时家中二楼的走廊上,人还不比护栏高出多少。祖父刚刚从外面走进门厅,冲他有点神秘地招手。
“过来,华尔特。”祖父说,“到这边来。”
他依言顺着螺旋的阶梯跑下楼,每一步都将地毯给踏乱。他在祖父身前几步堪堪停住,心里期待又雀跃,却还故作矜持拿礼节教养给掩饰住。
“这是给你的,华尔特。”而祖父早看透他的心思,勾着嘴角将手中一个小小的礼盒郑重地交给他,“这东西市面上可找不到,你一定会喜欢。”
“谢谢……”他接过盒子好奇地掂量,“这是什么?”
“这是——钥匙。”祖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打开新宇宙的钥匙。”
祖父说,去吧,那会是一个自由的地方。
影像融化了,幻觉中大量的碎片图景涌向他。争执,恐慌,责难,奔逃……他任由它们把他给包围住,像冷风一样嘲讽讥惹对他高声发笑。他知道这是神经毒素的副作用,很多人会在中枢神经的兴奋中陷入幻觉而发疯。但这对他是不会有用的。事到如今让他看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早就不会被过去的阴影给追缠上了。因为他在很早以前就先一步切断了自己同现实的联系:是他自己选择了不去在乎任何人。只要他什么都不在乎,那么任何记忆都无法再伤害到他。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自己好像仰躺在地上,头顶的灯晕开来散进水雾里。屋子里应该没有人了,那些人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们现在只需要把他给丢在这里腐烂,任由毒素在他的体内侵蚀蔓延。他听说过这种“处罚”,专门用来对付信息窃贼,用神经毒素把他们给报废掉。这个过程不算短,约莫几十个小时,他会始终无法恢复意识,身体机能紊乱,很快他就会出现高热、抽搐和疼痛,再之后最大的危机就是脱水症。
但是他会熬过去的。他必须得熬过去,然后……然后他得去找人,黑市里一定有干这行的医生,能帮他做手术修复。他一定会有办法的,没关系,他总能找到办法。
耳边好像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这个声音在幻觉中变成了放大很多倍的刺激。他止不住地痉挛了一下。有人走进来了,他听见人声嘈杂,过了一会儿,一只手碰在他的前额上。
“他在这里,”男孩轻声喊。是尤里安。“我找到他了,卡介伦先生……”
很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气恼而焦急的咒骂。
“他情况很不好……”他听见尤里安说,“我去叫救护车?”
“不,不能去医院。”卡介伦的声音,压低了音量下指示,“联系格林希尔小姐……对,让她去我家……”
“老天爷,这到底怎么回事?”另一个声音感慨地发问。他没有听过这个声音,听上去相当年轻。
“回头跟你解释,先来搭把手……”卡介伦说。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架了起来,那个年轻人咂着嘴嘟哝:“您这是在做什么秘密行动?太过分了,有这等好事居然都不叫我。”
“现在就交给你个重要的事。搞清楚霍克在策划什么,他没胆量和手段一个人做这些的,去查那个人……”
他们要去查什么人?或者,是哪些人?他听不清,也不想去管了。他又向上浮起来,星星悬在他探手就能捉住的地方。他飞上了半空,月亮在他的身下。他仰起头,星轨从他的头顶自西向东落下去。
他听见歌声。遥远的歌谣,繁花点缀着林间的草地。少女对他轻轻地吟唱,可爱的人啊,你爱我吗。
对了,他想起来了。“她要我叫她……罗莎。”他恍惚觉得自己在笑,而少女的朦胧面孔逐渐幻化了。他认出了那是谁,他感觉自己伸出了手,他想要喊出声音来。
杨的黑眼睛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跟你说过的。”杨对他摇头,杨的眼睛看起来安静而难过,“我叫你离开的。我……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我不会走。”先寇布看着他,“我会去找你,找到你,带你离开那个地方……我发誓。”
而杨对他又摇了摇头。杨问他,为什么你要这么做?这与你并没有关系。
“不管你做过什么允诺,这一切都到此为止了。”杨——先寇布想,这是他脑子里杨的幻影,对他重复着之前说过的话,“你不需要在意我。”
“不是。”先寇布摇头,他早该明白的,“你并不是这么想的。”
“你又知道我什么?”杨歪过头,笑起来问他。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先寇布说,“但我知道你并不真的想留在那里。”
是啊,他当时就应该明白。为什么杨好像对他渴望永远待在矩阵中的态度感到不满,为什么杨要说“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你留下来”?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我知道你很在乎你的朋友们,我知道你想要回到他们的身边。”先寇布起誓似的说,他知道实际上杨根本听不到这些话,那么他就算是在对他自己起誓吧,“我会把你带回来,哪怕这是我这辈子能够做成的最后一件事情。”
杨不再说话,不发一言地看着他。他清楚自己做过很多可笑的错事,没有人相信他,也不会再有谁等着他,他早就已经没有任何归处。但是他原本还有一个机会——不知为何他笃定地认为,倘若他把杨给救了出来,若是他能把杨带回到真正属于他的地方,那就好像能够弥补了他这一生的过错。
他听见歌声,远远近近地萦索着,用杨的声音问他,你爱我吗。
杨在矩阵中再次接到卡介伦的通讯的时候,已是这一天将晚了。
“出了一些事,”通讯那头,卡介伦的声音非常低微地传过来,“我觉得……得要让你也知道。”
“怎么了,学长?”由于察觉到事态的不寻常,杨不自觉地把拿在手中的扁帽抓紧了些。
“他——他被人发现了。”卡介伦说,与此同时杨感到心中莫名地沉坠了一下,“他们抓了他。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已经——”
“发生了什么事。”杨有点机械地问。
“他们,”卡介伦努力压了压喉头的阻滞感,“他们对他用了……”
“他们干了什么?”杨猛然提高的声音微微地颤动。
“神经毒素。”卡介伦说,“格林希尔小姐检查过了,说是性命无碍,但他恐怕以后再也不能进入矩阵里了。”
杨一动不动地听着,通讯很正常,卡介伦好像还在说什么,但是他听不清了。他看见地面忽然升高,然后发现是自己跌坐在了地上。他感到眩晕,看见自己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他觉得浑身发热又寒冷。他很不习惯这种感觉,这种名为“愤怒”的感情对他而言还太过陌生。他又深深地吸气,试图将胸口无法言明的怒涛平复下去。他抬起头,这个世界包罗万物又一无所有,无数信息的浪潮从他身边呼啸尖叫着奔流而过。
TBC
稍微说一下,被注射神经毒素导致无法进入计算机矩阵,这个是完全从神经浪游者里面拿来的一个设想(药物注射什么的我超兴奋),是最早就想好的情节之一,终于写到了(呼
顺便一提,虽然老先这次被坑老罗得负责(?),但在这篇里面罗不是反派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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